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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在路上,以快門製造事件〉


  在路上,我經常遇到一個體格精瘦,長髮齊腰而且面露兇光的男人,他手裡必然緊握著一台底片相機。我對他的印象深刻,每次見面幾乎都是擦身而過,在軒尼詩道、莊士敦道、油麻地電影中心⋯⋯漸漸他成為了我城市生活的一幀風景。某個夏日,我和友人在路邊一條天橋上聽音樂,他突然走上前,面不改容,就在三步之距下舉起相機,咔擦,然後轉身離去。


 後來看到網絡訪問,才知道他是陳偉江,一個每天平均拍兩卷底片的街拍攝影師。他拍人、林林種種的人、街上的攤販、路邊的妓女、老人、年輕人、露宿者變形的身軀、警察的大頭照⋯⋯他眼前的人物似乎永遠處於邊緣、壓迫而散亂的慾望滲透著每一張黑白照,我被這些強烈的影像吸引,即使這並不盡然是我眼中的香港。


  我也曾經擁有一台理光GR1s,它非常小巧順手,28MM準廣角鏡頭,最大光圈2.8,也是日本攝影大師森山大道的愛機,但顯然,我不是陳偉江,也不是森山,我沒有衝破城市人之間那條隱形防線的勇氣,更無法像有一頭野犬般在城裡溜達,撒野。我怕高舉相機的姿態使人不愉,同時身體不想承受一切不可測的後果,恐懼和理性抵消了我想跟拍路人的衝動,但更常見的是,我過於投入於風景之中,忘記要拿起相機,而街拍攝影師其實必須有意識地抽離當下,並尋找一個有利位置,按下那關鍵的快門。


  漸漸,我很少再帶相機出門,但我還是喜歡看街拍,喜歡這些明信片以外,官方以外的影像,也深深地被這些路邊攝影師的姿態吸引。他們終日掛著相機單獨行事,日夜在城市裡穿梭遊蕩,用血肉的身體去發現,不斷移動,去捕捉那決定性的瞬間,而且街拍者大多反叛自我,企圖以攝影的動作抵抗物質消亡,時間流逝的事實。在照片裡,除了他者的呈現,我們也能看到掌鏡人與周遭世界的關係,一種自我的揭示。


  布列松曾經把攝影的動作比喻為男性性高潮,指拍照是一種射擊的動作,使人持續地期待與焦慮,情緒漸漸升高,然後在某個瞬間,爆發了,而且只有一次機會。 森山大道也同樣仰賴身體感,尚未成名的他,在越戰高峰期每天到基地附近拍照,經常被人追趕,拔起底片之餘也拳打腳踢。在他的攝影文集《犬的記憶》裡,他說:「跛了兩天,但是我覺得很有趣沒法停止拍照。我在橫須賀路上街拍,感受到生理上的快感。」看著他那些搖晃失焦的影像,當中的動感讓我想到一副亢奮的身軀,帶野的靈魂不斷翻騰,瘋狂按下快門的畫面。


  有關身體和衝撞的還有美國攝影師馬克.科恩(Mark Cohen),他的街拍近乎一種暴力襲擊。科恩遇到想捕捉的對象時不會把相機放在眼前,而是先一手把它偷偷放在腰間,另一手拿著閃光燈,然後迅速接近目標,並在不看取景窗的情況下,舉起相機,在超近距離按下快門,咔嚓——閃光在那個瞬間同時爆發。科恩的衝動和暴走使它的照片生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解放感,超廣角下近距離拍攝也使物像變形扭曲,人物幾乎快要從相片裡湧出來一樣。他沉迷突襲,閃電式般捕捉,以入侵的手法在貧困的工業區街頭穿梭,一路上,不斷以快門製造事件。   同樣在美國,一個身材高大,總是穿著過時連衣裙的短髮女子則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拍攝。正職為保母的她,幾乎每一刻都掛著一台祿萊,在芝加哥,紐約街頭拍了十多萬張相片,但終其一生都沒有向外展示。直至後來她欠繳一個儲物櫃的租金,裡頭的底片被拍賣了,她的相片和事跡才慢慢被尋回,公開,而當這些柔韌有力的影像終於曝光於人前,她就已經離開人世。她是薇薇安·邁爾(Vivian Maier),一個如影子般神秘的路邊攝影師。與其他攝影師不同,邁爾從未受訪,也沒有留下多少文字紀錄,我們只能從她龐大的影像庫裡,看她曾經所看過的。


  邁爾很好奇,她幾乎被一切有趣的事物吸引,絕不放棄任何拍攝機會。她的街拍充滿著事件:電視台開幕,嘉年華、工人在修理招牌,耍樂的孩童、報販打瞌睡、意外現場⋯⋯邁爾無處不在,彷彿要把整個城市的每一個片刻都紀錄下來。而除了轉角的機遇,邁爾致力思考,她的照片總是充滿令人驚喜的細節和隱喻:孩童發亮幼軟的髮絲依著一件筆直的絨面大衣、高樓大廈前是婦人輕柔的輪廓與帽上的紗織⋯⋯同樣,那些精確的構圖也帶著強烈敘事意味,讓人不斷停留,著眼於前後中景的關係,門廊、櫥窗、巨型的招牌如何與人互動,平衡⋯⋯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她思索的痕跡。


  與科恩不同,邁爾捧著的是一台雙鏡頭祿萊,因為是腰平觀景器,她只需把相機放在腰部到胸前較低的位置,取景時再低頭觀看,這樣高個子的她拍攝人物時便不必彎腰曲膝,而這種低頭拍照的方式也減少對他人的冒犯,讓她可以低調地捕捉眼前的真實,因此她也經常被形容為街頭偷拍者,以秘密的姿態按下快門,但其實這只也是邁爾的其中一面。2014年CityFiles Press出版的邁爾相集,名為《EYE to EYE》,當中結集了近二百張路人肖像,他們的眼睛同樣對上了鏡頭,而且大多都臉帶微笑。要拍出這樣的相片,邁爾必須把相機置於人前,清楚揭示自己的存在,讓彼此交換一個瞬間,那怕是短短的四百分之一秒。我翻著《EYE to EYE》,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動,彷彿每翻一頁,就有一個新的人在轉角等待,而每一張直面鏡頭的臉龐都散發著相片獨有的靈光,他們曾經在此,而即使當中無人知曉邁爾是誰,也無人看過她的作品,但他們曾經相遇。

  

  紀錄片《尋秘街拍客》(Finding Vivian Maier)裡,你會看到現實裡的邁爾同樣神秘得像個影子。她不喜歡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,房門一定要上鎖,行徑古怪,沒有人看過她的作品,甚至會謊報出生地和一切來歷⋯⋯導演最終也無法從她的僱主們和極少數朋友的記憶中,拼湊出一個完整而一致的的邁爾。然而,如此低調的她卻留下上百張街頭自拍。在路上,她拍攝自身,拿著箱型的相機對著鏡子、玻璃櫥窗、房車的倒後鏡、水窪的倒影⋯⋯照片裡的她總是悶悶不樂,心不在焉,而眼睛總是茫然地注視著框外的事物,彷彿她是她最不情願的對象,但她亦然選擇按下快門。或許,這是她作為攝影師強烈的身份自覺,她有意識地記住拿著相機的自身,而這個她映入底片的一刻,她也不再是她。


  到了晚年,邁爾已經不再拍照,但人們經常看到她獨坐在密歇根湖岸邊的公園長椅上。有一次她對一個鄰居說:「你有一張很有意思的臉。」對,Maier was still watching,邁爾還在看。


刊於幼獅文藝 6月號/2023 第834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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